霜娥

自是霜娥偏爱冷,非关倩女亦离魂

【原创】教皇国(1)

C1 罗马


     天父降临853年8月13日,阳光灿烂。


    希尔绍乘着蒸汽木蓬船顺着台伯河进入罗马。船尾的马达贪婪地吞噬着琉璃血,再吐出灰黑色的废气。作为天父圣心学院的新生,他即将开始在罗马的生活。他像所有刚刚进入罗马的外地人一样,对罗马的一切怀揣着热忱和幻想。他坚信不疑罗马是天父的恩赐,充溢着无上的荣光与尊崇。他自咿呀学语便侍奉天父,不曾有过一丝的怀疑和懈怠,严格遵守戒条。于是天父指引他来到罗马。罗马是对虔信者的嘉奖。


     台伯河岸,大理石的伦阿德教堂好像是一座纯白的山,钟楼和大殿如波涛般铺开,这是罗马中当之无愧的地标。随着伦阿德教堂钟楼里三声钟响,晨祷到来了。希尔绍缓缓跪下,微阖双目,吟诵祷词:


     “万能的天父,你是唯一的神,是天上和地上的王。你所到之处必有烈焰的讴歌,波涛的颂唱,群鲸的膜拜。我们的生命,由你赐予我们。求您垂怜。”


      他抬头仰望伦阿德的尖塔,白色的大理石墙面反射的灼目阳光刺痛了他的双眼,他吃痛地流下泪来。


      在伦阿德教堂的背面,是由奥尔西尼家资助修建的玫瑰塔,同样是大理石建筑的塔身上镶嵌了无数的玫瑰色琉璃碎片。塔顶是一座六米高的玻璃花房,花房中铺满了波斯产的细长绒羊毛地毯,抚摸来如婴儿皮肤般柔软。白花紫藤爬满了花房顶部的花架,垂下纯白色的花骨朵儿来,散发出忍冬般淡雅的香气。北部行省上供的白玫瑰,被掐去了刺,在花房中种了一圈,只可惜已有两盆枯萎。为了调和这素淡的氛围,还特意在花房中种了些凤仙花和水仙。


    在群花之中,一位少女跪下晨祷。膝前摊开一本羊皮卷烫金圣经。两只掐去了刺的玫瑰压在页脚,湿漉漉的花茎在羊皮卷上留下淡淡水渍。


    她吟诵祷词:


    “...万能的天父,求您垂怜。”


    圣经的扉页上用羽毛笔写下了她的姓名: “琼安·奥尔西尼”

 

   琼安晨祷结束起身,微微偏头,目光掠过四周的玫瑰,瞥见台伯河上的浮光掠影。她的衣领上别着一朵金制的玫瑰花领针,这是奥尔西尼家的家徽。从这间花房外望去,奥尔西尼家奢靡无比的红宝石房顶在阳光下熠熠生辉。

 

   房门突然被敲响了,“大小姐。”门外一个中年粗嘎的声音响起。


   奥尔西尼家家主和妻子膝下无子,琼安是他们的独女。她注定是奥尔西尼家族下一任家主。罗马但凡有头有脸的世家门第都得尊称她一声“大小姐”

      

  奥尔西尼家经营琉璃血的生意已经有八百余年,它的家史近乎与教皇国史等长。自述天父任命的代行者,在地上掌管天父仆人之间交换和经营,其中就包括了垄断琉璃血。


   琉璃血是这名为“红脂”的液体燃料的俗名。红脂燃烧时虽然无光无声,却能释放与闷烧表象截然不同的巨大能量。只消用一指甲盖的红脂就能炸翻整间屋子。这种庞大的能量与列奥纳德家族发明的机械结构结合,衍生出了教皇国上上下下以红脂为动力的机器。教皇国这棵如日中天的大树自此拥有了燃烧的血液和机械的经脉。


   琉璃血中的“琉璃”二字描述了这种燃料的通透性。根据公开的资料,如果往一个长宽高均为一米的玻璃容器内住满97%的红脂溶液,并将一本最新的教廷出版的圣经压在容器底下,那么从容器顶部趴着看容器底的圣经,12磅大小的铅字仍然清晰可辨。“血”描述了这个燃料的颜色,就是血色。越是高浓度的红脂溶液,流动性就越佳。反之,越是低浓度就越粘稠。在教皇国,应用最为普遍的就是97%的浓红脂溶液,这种红脂溶液在管道里就可以像水一般自由流动,而不是粘稠如膏状。 


   在教皇国某些公开的经典中,红脂是天父的血。对于他的仆人,天父便用血哺育他们。对于不信他的人,他将他们烧成灰烬。天父没有敌人,因为他是唯一,全能的神。


  不管红脂是天父的血液,还只是单纯的矿物,它都是天赐的宝物。奥尔西尼家经营八百年的红脂生意,积攒下的惊人财富,就算教皇国的国库,奥尔西尼家都不遑多让。


   “什么事?”


   “瓦蕾莉亚小姐来了。”


    “蕾拉?怎么不见她进来?”

   

    “瓦蕾莉亚小姐怕打扰大小姐晨祷,在楼下等候。”


    “进来说话。”


    从门外进来一个中年女仆,拘谨地垂首站在门边。琼安盯着她的面庞,冷笑了两声。

  

    “你以为我识不得这些捧高踩低的低劣手段么?”


    “所有人都听着。” 琼安提高了音调。“瓦蕾莉亚小姐与我同样高贵。我绝不允许任何人轻慢她。无论在什么地方,她都会跟我并排坐着。如果她来了玫瑰塔,那就请她上来和我一起。绝不能让她在楼下等待。”


    “可是...请您原谅...我...” 仆人还想要辩解,无奈惊惧之下连牙关都打颤,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。


     “你以为这样能凸显我的身份,能取悦我么?”


      琼安起身,嘴抿成一条线。仆人抬头看见她尖尖的眉尾,瞳孔一缩,又垂下了脑袋。


      “你的举止让我蒙羞,让美第奇家族蒙羞。既然你不明白这个道理,那你既没有必要,也没有可能继续待在这里了。玫瑰塔的女侍长自会告诉你以后的去处。念在你是初犯,我只是把你派遣到别的地方,小惩大戒。” 


     “还有,我说话的时候,轮不到你插嘴。你可以走了。” 琼安挥挥手。门外迅速进来两个壮硕的女仆,把这个已经吓得走不动路的仆人架了出去。她拾起来地上的两支玫瑰。她用小剪子把其中一支的花朵从茎上剪去,拿着花对着镜子在头上比了比。往哪里戴都不太满意,索性就扔在地上不管,捏了另一枝花在手里,缓步走出花房。


     花房外仆人已经恭恭敬敬地站成了两列,垂首屏息。


     “我刚刚说的话你们听清楚了吧。”


     玫瑰塔的女侍长简·奥尔西尼站在仆人队列的领头位。她恭谨地回答道:“回大小姐,都听清楚了。”


     “很好。既然你们已经听清楚了,今后必要按照我的话语行事。如果你们中有人再犯了如今天一般的错误,那就不能再用“初犯”或“无知”推脱。如果再被我发现了,惩罚也不会只是把你们逐出玫瑰塔,而是把你们逐出罗马,子孙后代永世不得回罗马。”


     琼安转向女侍长,“简,我信任你,所以选你做玫瑰塔的女侍长。你应该清楚玫瑰塔对奥尔西尼家的意义。某种意义上,玫瑰塔就代表了奥尔西尼家。这件事你虽然不直接相关,但跟你平常的放任不无关系。你让我失望了。自己好自为之吧。”


     “是。”


    “希望你们不会因为我今天只罚了一个人而有侥幸心理。只是因为我今天早上有点头晕,不愿意听一大堆人哭闹。赞美天父,如果还有下次,即便把整个玫瑰塔清空我也不会心慈手软。记住,怠慢一位跟我同样高贵的小姐就是对我的羞辱。”


     “早上你们都有事情要做,我也不好留你们太久。我的话,你听清楚了吗?” 琼安问一众仆人。


     “听清楚了,大小姐。”


     “那就散了吧。花房里需要有人收拾。有两盆花枯了还得换一换。简,你去安排。” 琼安对女侍长说。


     “我要下楼去了。把今早上的报纸送来。吩咐厨房准备蕾拉爱吃点心,做好就送来。”


     “是。” 


     琼安顺着旋梯下了楼,楼下一层是琼安的私人客厅,比顶楼的花房稍大一些。南北是两扇全景的玻璃落地窗,白天时被织金线的窗纱罩着。室内也不用灯,光是窗纱反射的光就能把室内照亮。为了不使室内太亮,窗纱外还有一层遮光的帷幕。此时这帷幕半拉虚虚地掩着着,斑驳的光影将地板分割成黑白不均的拼图。东侧延伸出一间阳台,俯瞰台伯河的景象。瓦蕾莉亚翘着腿坐在阳台的玻璃圆桌旁。圆桌的金属桌腿刻着最时兴的枝形花纹。桌上的时令果盘插着她的签子。


    “什么时候来的?等了多长时间了?”


    蕾拉嘴里还含着一颗葡萄,“有一会儿了。你家仆人矫情,非不让我打扰你晨祷。”


    “是他们不懂事。你不要跟我见外。以后不会这样了,你来了就去见我。我一个人也蛮寂寞。”


    蕾拉把葡萄果肉咽了下去,往旁边的果碟里吐了籽,“你把那个仆人怎么了?”


   琼安在她旁边坐下,“你以后不会在玫瑰塔见到她了。水果是今天早上刚送来的,很是新鲜,你多用一点。还没问你呢,怎么你今天有空来我这了?我们是...前天刚见的面?”她挥一挥首,伺侯的人全部退下。她自个拿着茶壶,给瓦蕾莉亚倒了红茶。


    “教皇陛下给我指派了工作。然后受伤了,想见你。”


    当今教皇俗名为丹·凯伦,二十年前荣登御座,加冕为本笃十世。瓦蕾莉亚是他名义上的养女,教皇国的公主殿下。


     “哪里伤了,让我看看?” 琼安轻轻推了推瓦蕾莉亚蹭蹭的脑袋。“别闹,我拿药给你。你好好歇着。到底怎么了?教皇爷爷真是不疼惜你。” 琼安取来一个珐琅彩小药盒,递给李同。


    “别急,很快就有消息了。”瓦蕾莉亚撩开衣袖,漏出一段小臂。小臂上有一道三寸长的口子,往外渗着血。


   “我本来还想去教皇爷爷那里蹭饭吃,看你伤的这样可怜,我一点心情也没有了。厨师备下了你喜欢吃的点心,你过会用一点。我还吩咐了仆人去酒窖拿两瓶葡萄酒,给你压惊。”


    没一会儿,匆匆的脚步声来了。


    “可颂来了吗?”瓦蕾莉亚问。


    “是讣告,瓦蕾莉亚小姐。”


    仆人送来了今天早上的报纸,琼安瞟了一眼标题,“达尔芙教区主教,枢机主教法伊·凯达尼阁下不幸因重病离世。教皇派遣使者致哀礼。新任达尔芙教区主教的人选正在讨论中。”,正文部分用小字介绍了他的生平和简历。琼安抖了抖报纸,把它放回银制的托盘里。看样子是不想进一步了解。


    “他一直想要在罗马周边划分出一个新的教区。然而分出一个新教区,必然会和罗马城周边的教区龃龉。而罗马城及周围的核心地区是教皇爷爷的权力范围。”琼安有些意味深长。


    “《圣喻通典》解决不了的事情,只好用些非常手段。”瓦蕾莉亚晃晃自己受伤的小臂示意。


     沉默。


     两人各自喝了会茶。


     “我听父亲说,天父圣心学院招了几个教培生在今秋入学。那可真是稀奇。”


     天父圣心学院是教皇国的最高学府,其中的学生大多是教皇国各地高门大户中资质百里挑一的精英。教培生指教廷所收养教育的孤儿和贫苦家庭的孩子。他们接受神学教育,在幼年便发三大愿,自愿“神贫,贞洁,听命”,终身听命服务于教廷。


     瓦蕾莉亚说笑道,“这有什么稀奇?你面前不就是一个吗?”瓦蕾莉亚曾经就是教培生,只不过还没有到发永愿的年纪,便被教皇接去做养女。


     琼安正色道,“你是教皇养女,未来的公主殿下。谁会说你是教培生?”


     瓦蕾莉亚说,“我也听教皇陛下说过,今年招的教培生格外的多。不知道这是那一方势力的意思。”琼安和瓦蕾莉亚也是今秋圣彼得高级神学院的新生。


     琼安皱眉,“你知道他们都叫什么名字吗?”

    

    瓦蕾莉亚盯着天,冥思苦想了一阵,“有一个叫希尔绍·赫德白兰的...我不大确定。我不关注这方面。你想要知道就去查一下好了。我相信以你的权能,这些都是小菜一碟。”

 

     琼安呡了一口茶,出神地望着台伯河上的粼粼水波。


     二十年前她的父母,奥尔西尼家的家主和夫人,支持丹·凯伦登上教皇宝座,从中攫取了无数利益。奥尔西尼家今日的富贵荣宠,除了八百年来的积淀以外,也有不少来自于这种审时度势的好处。


    然而二十年后,教皇凯伦已然老迈,沉寂多年的教皇之争即将再次在罗马掀起风云。而她,身为下一任奥尔西尼家家主,将毫无疑问踏入这个斗争的漩涡中。斗争的结果没有模糊色,以成功和身死为界限分黑白。一旦踏入,便再无全身而退的可能。


       “希尔绍”,她在心里默念这个名字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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